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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底层围猎”拉面哥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等深线 Author 郑丹 孟庆伟


中国经营报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孟庆伟 山东临沂报道

39岁的拉面哥门前终于清静一些了。

过去半个月,是程运付人生最魔幻的一段时间。一则15年只卖3块钱拉面的短视频,让他火得猝不及防。全国各地的网红拥进这个名叫杨树行的小村庄,上千镜头被高举在空中聚焦他黝黑的脸;媒体和商业公司纷沓而至,红色的木门高频率开合,戴红袖章的巡逻人员示意里面在谈事情。

程运付感觉脑袋要爆炸,抖音和快手抢着让他首播,一群大老板上门直接问签约价,各路亲戚朋友上门逼他合照、拍广告,他听不懂利润分成,辨不来真话假话,也分不清好人和坏人。

“套路”成为他私下常提的字眼。他说最初跟拍的几位主播在套路他、跟他签订合同的人在套路他、上门合作的公司在套路他、教拉面的师傅在套路他、亲戚朋友在套路他,所有人都在套路他。

有人说他飘了,只有他清楚,自己处在一个旋涡中心,想挣扎却动弹不得。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《真心英雄》吗?”程运付顿了一下,因为一句歌词:“我有一个梦,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。”他别过头,鼻子一酸,又捂起脸。

“我可能要火了”

架好锅炉和两个铁桶,一个铁桶泡着红油油的新鲜卤子,另一个铁桶把水烧得滚烫煮面。程运付撑开胳膊扯三下面团,揪去一头,再扯四下就闪动出一大排细面,不到10秒,半斤拉面下锅。桌上摆几排套上塑料袋的白瓷碗,煮熟的拉面被倾倒在碗里冒着热气。一碗3块钱,加料另算,用花生油炸的豆腐干五毛钱一片,红烧肉五块钱一块。

谁都没有想到,这个只会做拉面的男人,突然火了。

2月23日下午,在石井镇赶大集的程运付接到亲戚的电话,说好多人围在家门口。等到傍晚四五点钟,夫妻俩收摊回家,一排车一路跟到家门口,程运付慌了,打电话给妻子的堂哥胡钢:“好多人来拍我,我可能要火了,你快来。”

几天时间,原本贫瘠的杨树行天翻地覆:村口立起指向程运付家的路标,一米多宽的石子路上人车堵塞,沿途的摊位一直蔓延到程运付所在的山丘上,烤串、煎饼、羊肉汤和各种炒菜的气味在空气里化开,走几步就能听到铁勺在锅里翻炒食材的铿锵声混合着油炸的滋滋声;墙面、房顶、电线杆、树桩之间挂满红色的广告横幅;程运付门前高举手机的主播摩肩接踵,几个小型无人机在庭院上空盘旋。

这个一笑就挤出满脸褶子的男人,习惯抱膝将自己折叠在小马扎上,前后摇晃,一遍遍对媒体讲述爆红前后的故事,他明显瘦了很多,宽大的肩膀显得异常单薄,黑色裤子软瘫瘫地附在腿上甩动。

爆红前,他只是别人口中的“卖拉面的”,住在距离县城30余公里的杨树行村,每五天中有四天会开着大巴车带妻子去附近的镇上赶集,日出而作,日落而归。

在旁人看来,程运付话少,实在,逢刮风下雨的日子,但凡有人打电话说想喝拉面,他便开车去集市摆摊,没生意时,一个人抱着膝盖在摊位上摇晃。“就像喝醉了,看着怪心疼。”

时间一长,程运付的脸和手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黝黑粗糙,高颧骨,宽肩膀,加上浓重的地方口音,像极了50多岁的模样。“有人问我孙子多大了,地地道道的80后变成70后了。”

2017年,程运付镜头下的梁王城大集。受访者供图

他生在一个被村民形容为鸟不拉屎的地方。“三面环山,刚修好一条路,让大水给冲垮了。”一位村民告诉记者,几年前,村民集体提出搬迁也没有通过。“随便找个地方都比这里强,这里干活太累了,就卖苹果、桃子、花生、地瓜,除去肥料钱,一年收入最多6000元。”

“就杨树行以前那地,我们栽树挖不动土,用木棍绑上火药,露出个炮眼子,把土给炸开才行”。大哥程运明告诉记者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买不起树苗,一家人到处借10块钱,人家怕他们还不起,不给借。“那时候吃饭,一天吃一顿,有个地瓜煎饼算很好了。”

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程运付,长大后一直在山沟里打转,卖过水煎包、机器压面,后来做学徒拉拉面,去过最远的地方是200多公里以外的济南市,没坐过火车,更不敢奢望坐一回飞机。

限于经济条件太差,儿子出生后,程运付只买最便宜的奶粉,一包30块钱,买10包送3包。一家三口一个月赚四五百块钱,每天只喝拉面,别人不要的衣服,程运付拿来穿。

妻子胡立荣记得,多年前的一个雨天,程运付开货车接一年级的儿子放学途中,堵在了一个弯道上,后面的车主直接将他拉下车拳脚相加,程运付一点没还手,回来只说了一句“打了就打了吧”。胡立荣恨铁不成钢,有时忍不住踢一脚程运付,“他太笨了,没脾气”。

“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要买一辆18万元的汽车吗?”他边问记者,边往门外走,“因为我怕别人看不起我。”再转头,眼泪扑簌扑簌地掉。

程运付的房子是结婚那年,大哥程运明给的。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“他一定会火”

“彭佳佳是上天派来辅助我的。”程运付一句向拍火他的彭佳佳表达谢意的话,让此前一批主播意难平。

“没有我,全国人民根本不可能知道拉面哥。”自从拉面哥爆火之后,主播“唐哥美食”屡次声明是自己先发掘的拉面哥,“其次是许飞,许飞是功劳最大的,彭佳佳是最后拍的。”

2020年9月,美食主播唐哥前往临沂费县石井镇,寻找一位只卖4元拉面的师傅拍短视频,却无意间遇到只卖3元一碗拉面的程运付。

“我拉面3块钱一碗,一碗就赚四五毛钱”,这个闯入唐哥镜头里的男人弯着腰,一头扎到地上,用粗大的手在盆子里用力和面。“我的腰以前怪直的,自从揉拉面揉得腰都直不起来了,有点驼背了。”看程运付实在,唐哥前后拍了四段各十余分钟的视频。让他意外的是,拍摄拉面哥的作品在“今日头条”获得了几十万的播放量。

三十出头的许飞是唐哥的粉丝,也拥有自己的账号,以拍摄农村美食为主。看到唐哥的视频,许飞决定将镜头对准拉面哥。他多次向朋友形容拉面哥: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淳朴的人。”

2月21日,唐哥前往石井大集拍摄拉面哥。  视频截图

2020年10月30日,徐姜鹏第一次拍摄拉面哥,38秒的视频中,拉面哥介绍自己的拉面比兰州拉面程序更复杂,纯手工用劲力道大。“小集(卖)八九百,大集(卖)一千四五百,卤子都是早晨两三点起来赶紧熬制的,都是新鲜的。”

此后,每期几十秒的视频中,拉面哥都会先羞涩地以“82年的,39了,属狗的”作为开场白,他说年后要给15岁的儿子盖个二层楼,三间屋;卖拉面十四五年,有一辆18万元的轿车;2004年结婚,500块钱娶了个媳妇儿……连续拍摄近四十集。

“他就是个穷书生,贴钱坚持拍拉面哥。”美食主播小桃告诉记者,许飞坚信拉面哥一定能火。唐哥曾劝许飞不要死脑筋,得到的答复却是“我享受流量的快感”。起初,许飞的作品经短视频后台推荐,粉丝量快速上涨,但这种流量并未持续多久,“他一直拍拉面哥,拍到没有话题,后台也不帮他推荐了”。

经几位主播轮番拍摄,拉面哥在当地变得小有名气。大年初十一大早,唐哥、许飞和小桃三人相约拍摄拉面哥。傍晚,另一个主播“永城美食”也将镜头对准拉面哥,并尾随其回家拍摄,当晚视频点赞量高达178万,流量超过1个亿,随后被河南电视台转载,瞬间引爆传播。

次日,21岁的彭佳佳与30岁的搭档黄天前往梁邱大集拍摄。“之前好多人发拉面哥的视频,我们看到就过来了。”彭佳佳告诉记者,自己原本准备拍摄的炒菜师傅不在,临时改拍拉面哥。

“我15年只卖3块钱拉面,从来没有涨过价”,彭佳佳发出的视频中,拉面哥金句频出,“我把人情看得比较重,我把钱看得比较淡”,迅速红遍网络。

2月24日,拉面哥15年未涨价登上抖音热榜第一。

“你还不知道拉面哥为什么会火吗?”彭佳佳一脸诧异地反问记者,此时,她的账号名后附一个括号:拍火拉面哥。拍摄者黄天掩不住得意,“我们做得相对精致,第一个视频做完就非常有信心,这个作品一定会火,果然没到两个小时就开始热闹。”当晚播放量破5000万,涨粉到20万,他加快速度剪辑出第二个视频:拉面哥称自己想请刘德华吃拉面,火速冲上热门。

爆红后,拉面哥铺天盖地地出现在抖音与快手平台,不同的诉求的人,如同浪潮般涌来。《失孤》电影原型郭刚堂闻讯赶来,几次上门希望拉面哥开播帮忙寻找儿子;山东电视台某知名主持人也见缝插针将拉面哥拽入直播间,几分钟赚了41万黄钻。

闹剧在院内外轮番上演,有把砖头酒瓶扔进院的,凌晨醉酒敲门的,擅自拆掉院墙的,长跪不起要拜师学艺的,假装癫痫发作门前打滚的……程运付害怕了,他没办法出摊,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突如其来的走红。

3月1日一早,两个女主播冲到他车前,躺在地上大喊“我爱拉面哥”。受惊的程运付迅速抓紧妻侄胡淇淯的手,“你一定要保护好我!一定要保护好我!”

他开始哭,一遍又一遍地说“我太累了,我压力太大了”。

“一睁眼就能挣钱”

只有家里人知道,让程运付压力最大的,其实是一份秘密协议。

事情发端于2月24日傍晚,程运付收摊后,接到镇上一位名叫黄龙的主播电话。“他当时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,五六个人开了两辆车来接我。”跟黄龙一起的,还有此前拍自己的许飞。

“他和许飞先带我去了青龙山,说要给我打工,我什么都不用干,一睁眼就能挣钱,我说还有这么好的事,我什么都不懂,让他们弄吧。”程运付再讲起这段经历时,把头埋进怀里,深陷的眼圈变成了红色。

程运付所说的青龙山,是黄龙居住的村庄。据黄龙回忆,自己当天先带程运付回到家中谈合作,程运付表示同意,并提出签一份协议为证。黄龙翻出手机相册,给记者展示,该协商过程有门前带声监控视频为证。

随后,在饭桌上,黄龙提出为防止程运付的报废农用车曝光,次日一起去买辆二手车,于是几人连夜前往黄龙在临沂市的办公室签协议。

“黄龙跟我讲那里是网红基地,打印了一份协议让我签,我没看就签了。”程运付回忆,第二天还没来得及买车,考虑家门口已经人满为患,自己先回家,黄龙承诺随后帮拉面哥看二手农用车,但买车的事不了了之。

这是一份共计2页的《甲乙丙三方合作协议》,授权期及甲乙丙三方合作期限为2021年2月25日至2024年2月25日,注明甲方程运付,乙方黄龙,丙方许飞。协议中写到:“本着公平、公正的原则定立程运付快手、抖音及所有短视频平台账号所有利润分成为:甲方50%,乙方25%,丙方25%。”并附一条保密条款:“合作事宜、合作方信息等未经双方书面认可,任何一方不得向第四方泄密。”签约时间为2021年2月25日。

《甲乙丙三方协议》部分内容。   受访者供图

黄龙为程运付注册好抖音及快手账号,2月25日,“山东拉面哥”账号发布第一个短视频,抖音及快手播放量合计超3000万。黄龙称,自己每天派七八个人前往拉面哥家中负责运营与维持秩序。“我作为负责人,我肯定要保证他的一切,他开始让进门,后来就不让进了。”

之所以不让黄龙的人进门,是因为程运付后悔了。

“快手官方的人跟我说,我是不是真的需要100万元,我蒙了,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,他说许飞要100万元才解除合同。”听罢,程运付急躁地想解约。

2月底,快手官方的工作人员赵文抢占时机,早早地从北京赶到程运付家蹲守,才知道拉面哥已经与黄龙签了一份长达3年的合作协议。此后,这份协议成为所有想签约拉面哥的商业公司必须面对的一关难题。

2月28日,入驻抖音的某公会负责人张松林,也从临沂市急匆匆赶来。“这份协议根本不是问题,我愿意出钱买,只要黄龙肯卖。”张松林计划与程运付签一份试用2个月的合作协议,先给10万块钱的保证金,再赠送一部iPhone 12,至于第一份协议,张松林想办法解决。

分成方面,张松林给程运付35%,并用7%雇用彭佳佳做程运付的助手,另外解决此前的协议、团队运营、家乡修路等费用由张松林自费。张松林告诉记者,找拉面哥之前,他就派人实地考察过,确认拉面哥的流量值得签约才亲自上阵。“我们派专业的人负责包装,一个月赚二三十万元绝对不成问题。” 

3月1日下午,程运付瞒着家人,以拍摄短视频为由,找到彭佳佳和黄天,三人与张松林约在费县吃饭。另外一边,胡淇淯猜测姑父很可能去签约,立即让父亲胡钢前往费县阻止。待到胡钢赶到,程运付早已收下10万块钱与一部手机,并在张松林的指导下加入公会。

“你没见过10万块钱吗?”胡钢训斥程运付,再回到饭桌上,程运付变了脸色,签约的事情暂时搁置。

拉面哥走红后,因害怕被人直播,母亲有时要隐瞒身份。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“啥?网上真能挣这么多钱?”

待到3月1日傍晚六点钟,局势开始变得紧张,程运付的客厅里挤了十余位来客,分为六派,齐刷刷地看向拉面哥。

张松林早早赶来,等待竞价谈判;两名快手临沂分部的工作人员来了,称想带拉面哥前往临沂市看看公司,已经订好酒店;赵文带来临沂市国华新城房产公司的董事长秘书,争取让拉面哥在快手拍摄短视频;黄龙、许飞听到拉面哥要签约第四方后紧急奔来看情况;程运付的师傅李庄儒,站在一边希望看在师徒情分上,跟自己的鸡爪厂达成合作。

大家看过已经签约的协议后,张松林有把握,自己可以通过人脉和资金帮拉面哥解约;赵文想到,如果拉面哥不与快手官方签约,跟以经营快手为主的国华新城签约也未尝不可;国华新城董秘私下提出一个签约拉面哥的方案:由董事长出面协调,降低黄龙的分成,将拉面哥签到公司旗下。

一个小微企业的工作人员看到这番阵仗,打了退堂鼓。“拉面哥流量这么大,签给我浪费了。”

程运付听你一言我一语,又被一拨拨人轮流拉进小屋密谈,有点晕头转向。

“这种情况,大家可以敞开谈,你出多少钱签约?这合同能给多少钱解决?”张松林开始不耐烦。“我没有这么多时间伺候你们,想定就赶紧定。”

当晚,张松林与赵文及快手临沂分部的工作人员,因为竞争发生口角,随后黄龙暗自录音被程运付家人发现后扣留手机。警察到场后相关人均做笔录,一场闹剧草草收尾。

一晚下来,因为程运付放不下第一份协议,哪一方都没有签成功。

“拉面哥现在谁也不签,你从哪儿来都没用。”一家来自河北的农产品老板通过彭佳佳联系到拉面哥,随后上门守了三四天,欲出300万元签约也没能成功,失望而归;两个山东老板两次三番找到拉面哥,声称要投资1个亿建设面粉厂,聘请拉面哥做厂长;一家北京的传媒公司称其名下已签约不少明星,要出高价签约拉面哥到全国各地巡演,一一被挡在门外。

快手总部的赵文看眼前局面混乱,不仅无法签约,连争取首播也毫无希望,主动放弃返回北京;3月10日下午,抖音官方3名工作人员再次来到程运付家中,试图签约首播,也被拒绝。

程运付家被主播围得水泄不通。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随着不能公开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多,且被主播围堵造成困扰颇多,程运付一家定了个规矩,以后不允许外人随意进门,更不允许家里人开直播。

最先打破这个规矩的是程运付的大姐,她将账号名改为“拉面哥的姐姐”。相比门外的主播,她拥有最亲近拉面哥的位置,弟弟在屋内时,她站在边上将手机紧贴胸口直播;弟弟在外拉拉面时,她蹲在大门口在后面直播,粉丝数量噌噌噌地上涨,置顶的视频是:“我弟吃早餐”,她有点羞涩地告诉记者“没多少粉丝,只有三四千”。几天后,“拉面哥的侄女”、“拉面哥的嫂子”纷纷跑到程运付家开播。

“要说拍拉面哥,我们最有资格。”黄天对这条禁令并不满意。3月8日晚,彭佳佳开始在拉面哥家中直播。“来了这么多天,我们都没有收入,我们也要生存。别你一分钱不赚,我们也在这儿陪你吃苦。”

程运付的确还没有赚到互联网带来的红利,听闻彭佳佳直播礼物打赏一晚能赚四五千,他猛地扭过头,睁大眼睛喊了出来:“啥?网上真能挣这么多钱?”

“我就是块肉,谁都想啃”

晚上11点多,程运付接待完最后几批记者,打开电脑音乐,里面标记了370多首他喜欢的歌,上世纪90年代的经典老歌悠然响起。

他盯着电脑,佝偻着背,右手按住鼠标,页面跳转到自己的摄影文件夹,里面是一幅幅荷花图。灯光穿透门窗倾泻在院子里,一两个紧裹袄子的主播趴在墙头,对着手机跟粉丝聊天。

晚间,几家媒体拍摄程运付一家人吃饭  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“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天怎么过来的。”妻子胡立荣笑笑,一切都太过魔幻。

程运付成为一个香饽饽,同乡纷纷把账号名改为“拉面哥的表哥”“拉面哥的同乡”“拉面哥的邻居”等等,带上“拉面哥”的字眼。这个原本不碰快手、抖音的山沟沟,一时间,人手一部手机都怼在程运付的脸上,拉面哥的表情,从最初的乐呵呵,慢慢变成愁容满面。

程运付的兄弟姐妹拖家带口来了,胡立荣的妹妹、妹夫们也来了,几乎不联系的亲戚突然变得亲热,赶集认识的摊贩们打电话嘘寒问暖,从无交集的同乡富人也频繁上门表示关心。

“以前都看不起我,我穷,全部都看不起我。”程运付的声音压得很低,但他还是会点头道谢,拘谨地掐着手,配合拍照。

与此同时,网上对于“拉面哥师傅是谁”的话题有所讨论,有人说是拉面哥的五叔教了他手艺,李庄儒急了,要求程运付用“山东拉面哥”的账号拍视频澄清师徒关系,始终没有等到。他对这个徒弟明显很失望,连发了几期视频置顶,多次提起十几年前自己供程运付吃住学艺。

实际上,程运付接到李庄儒电话后很为难,准备妥协拍摄视频时,被胡淇淯制止:“如果我姑父能长远发展,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,但如果就这么消耗下去,谁也捞不着好。”此后,再谈到这件事,程运付的话变得刚硬,“我不喜欢别人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,我火的不是拉面,是我的人品!”

李庄儒拉面馆  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一日晌午,五叔带一名画师送来一幅水彩画,画中的程运付双手撑开正在拉拉面,背后是沂蒙山和蔚蓝的天空。当画师拎着画要合照被拒绝后,急得快要哭出来:“我把钱都交了”,程运付愣住了。

“给了多少钱?”“300块。”程运付转身找到300块塞给画师,几人捏着画框在众多镜头面前拉扯成一团。胡立荣见状上前一把扯出五叔,推进屋关上门,这已经不是五叔第一次收钱。“你再不要收钱,以后不要再来了!现在这样的情况,我们什么都不能收!”五叔气得满脸通红,“我没收钱,我要收钱死了去。”他整整衣襟,在院子里重重跺脚:“我要出去!”

“我现在分不清谁是好人,谁是坏人”,程运付越来越急躁,他频繁抓头发,时而仰着头叹气,时而把脸埋在膝盖上。他说最近记性不好了,记不住歌词,也记不住事情。

戴红袖章的巡逻人员会提醒他,每隔一小时出门问候门前的主播。为此,大门后专门放了一个黄色的塑料凳,每当程运付讲话时,会被四五个人扶上板凳,讲完后几人围成圈再将他护送进院,厚重的木门即刻紧闭,横插一根木棍。

程运付被几人扶着腰,站在板凳上跟主播问候。 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黄天也找准机会,每天不定时带彭佳佳出现在拉面哥家门内外增加曝光度,不少镜头凑上来介绍:“这是拍火拉面哥的彭佳佳”。黄天站在一边,看主播们争抢着与彭佳佳合照,“我想尽快把佳佳的人设打造起来,多赚一些流量。”

有记者问程运付:“你认为外面的这群人是为了钱,还是说他们也很辛苦?”程运付想都没想:“为了钱。”这与他此前对媒体的回答截然不同。一两天前,他会说所有人都不容易。经历了一系列“套路”之后,他觉得所有人接近自己都有目的,包括突然回来帮忙的一院子亲戚。“我就是一块肉,谁都想啃一口。”

“我不就火这么几天吗?”

随着人流量加大,不少人在这里嗅到商机。

移动、电信和联通的信号车来了,出租WIFI的小贩高举着牌子,从最初的一天30元涨价到一天50元;前往程运付家沿途的村民打出一日20至50元价格不等的“吉房出租”牌子;一家饮料公司免费赠送饮品给吃拉面的游客,打造拉面配自家饮料的标配。

一位跟拉面哥没有亲戚关系的老乡瞅准时机,在4天之内抢先注册了“山东马蹄河商贸服务有限公司”“山东梁邱杨树行电子商务有限公司”“山东梁邱商贸有限公司”的商标。

方圆几里的土地变得“寸土寸金”。摊贩根据地理位置及面积,需要向户主每日缴纳20~200元不等;一位邻居将20余平方米的桃树林夷为平地,包给几家商户,日均收租四百元;一位从县城里过来的小老板,索性用5000元买下一片接近拉面哥住处的土地。

3月8日晚,程运付听说摊贩还要交地租,气冲冲地走出大门,跟一位主播要来话筒站在门前坡上,语速急促:“我不就火这么几天吗?等这几天过了,我看你们怎么挣钱!”  

程运付门前的主播。  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为了维持流量,3月8日晚,镇政府和村委找到彭佳佳与黄天。黄天告诉记者:“镇长和书记都非常希望我们留下来,与拉面哥结合,如果佳佳能做拉面哥的助手当然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
2天后,村里传出大人物要来的消息,全村进行大扫除。傍晚时分,村主任带领山东省政府几位领导,前往拉面哥家慰问,大门再次紧闭,村委书记神情紧张,在门口来回踱步。“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官来过。”

当晚,门口主播的主要话题转为“重要人物来看拉面哥”。消息很快传出来,村里已经召开修路开工大会,山东省政府批款1000万元从北山开始修一条长达8公里多的柏油路,直接通到拉面哥门口,沿途是漫山遍野的桃树和杏树。一位村委成员告诉记者,今年的桃花节准备在马蹄河村举办。

与村委的想法不同,程运付看到的,是协议解约的可能性变大。早在3月5日,程运付就请了临沂当地律师王亮通过法律途径解除协议,如果政府愿意出面协调,自己最大的心病就能解决。

不料,10日深夜,“拉面哥后悔签约”的新闻视频曝光。视频中,程运付声泪俱下,说后悔签约视频。“当时脑子一热,糊里糊涂就签了”。

程运明看到新闻后,半天说不出话,“老二要被毁了,他是一根筋”,他还是按捺不住恐惧,给弟弟打电话强装镇定:“没事儿,咱们大不了还是卖3块钱拉面”。电话那边,程运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明天再说吧。”

等到全家人看到新闻连夜赶到时,程运付已经语无伦次。他害怕,他才开始火,就要完了。谁也不知道天亮以后,舆论会怎么走,他缩在小马扎上埋着头,大哥程运明默默地抽烟,坐了一夜。

凌晨5点多,程运付顶着凌乱的头发从小屋里出来,双目无神,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,监控视频里花花绿绿的伞在门前攒动,他又缩在椅子里搓脸,沉默,不想看任何关于他的信息,“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看,不要给我看”。

“你知道我想靠谁吗?”程运付说,“我想靠政府,我现在只相信政府。”

程运付家附近的墙面被用来作画。  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“大不了只卖3块钱拉面”

程运付没想到,3月11日一大早,镇政府迫切地想要一个答复:你到底去不去“天蒙山”?天蒙山是临沂当地的一处旅游景区。

3月17日,镇政府政委书记、天蒙山工作人员再次约见程运付。程运付告诉记者,镇委书记刘金山提出两个方案:第一,到天蒙山拉拉面,每个月薪资3000元;第二,200碗以内的利润归天蒙山景区,200碗以外的利润归程运付。还是被拒绝了。

刘金山的一位好友向记者透露,“其实这不是镇上的意思,是上面领导的意思,天蒙山旅游景区常年负债,想让拉面哥把流量带过去。”

次日,村委书记张婷霞也到家里打探情况。在此之前,镇政府多次让村委会给拉面哥做思想工作。“我们不想让他走,他能带动我们村的经济发展,我们希望他留下来。”

“以前我还能帮他挡着,现在没必要了”,张松林记得,早在他来到杨树行之初,镇政府就多次要求程运付前往天蒙山,自己欲出面帮忙,却几度被拒之门外。“他退了公会,对我来说,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。”

程运付的热度直线下降,那段时间,短视频平台以“防止过度消费拉面哥”为由,长期限流,不少主播因为直播拉面哥被封号,不得不转移阵地;村口开始设立三道关卡,不允许车辆进入,游客必须佩戴口罩,步行四五千米到拉面哥门前。

对此,费县一名科长向记者解释:出于疫情防控需要。

原来开辟的8处停车场,5处已被挖掘机翻土,重新栽树、耕地,理由是“基本农田违规建设”。不少车辆到了村口又原路返还,沿途的人变得稀稀拉拉。

村口设置围挡,车辆不许入内。   《等深线》记者 郑丹 摄

程运付脑子很乱,他给短视频平台的工作人员打电话:“要想合作,你就不要限流,你明白我意思吗?”并没有效果,限流依旧。

眼看着程运付的账号几天没有更新,侄子胡淇淯有点着急。“再不更新,热度就没了。”程运付面无表情,淡淡地说:“我累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

3月16日,程运付与黄龙双方在法院首次调解。当晚,黄龙告诉记者,自己证据齐全,很顺利。随后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发根,盛开,生芽,成长,枯萎,死亡,一手好牌让你自己打得稀碎。”附上“佩服”的表情。

而程运付耷拉着脑袋,“要是输了,我承担不起”。说罢,他从箱底翻出了律师王亮给的两份合同。

认识之初,王亮向程运付承诺,这场官司会尽全力。3月5日,王亮拿出一份两年案件代理合同,和一份成立公司的合作协议,摆在程运付面前。

第一份合同写明:“甲方因发展需要,同意聘任乙方作为公司常年法律顾问。”程运付心急,签了字。第二份协议中写到:王亮和周某作为乙方,获得甲方程运付的授权后代理注册拉面哥商标,成立山东拉面哥传媒文化有限公司。利润分成为:程运付占60%,王亮占26%,周某占14%。那时候,程运付猛然觉得,连律师都在套路他。

“我们想着给他申请公司注册,商标注册,我给他规划的比较长远,我们有专业的团队,都给他设计好了。”王亮告诉记者,原本程运付想签署两份协议,但因为他家人各有想法,至今未签署第二份协议。

“我不会签的,我这辈子都不会开直播,大不了我还是只卖3块钱拉面。”程运付开始期盼,不久后的一天,一切都回到原点。

现在,拉面哥门前的人流量远不如从前  受访者供图

(文中黄龙、许飞、张松林、赵文均为化名)
(编辑:郝成  校对:彭玉凤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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